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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汉威——《白纸瘾》
发布时间:2022-05-18     作者:杨汉威    浏览量:9812    分享到:

这里所说的白纸,是指能够用来书写、打印的A3、A4等种类,以及可以用来书写各类笔记本里的纸张。

记忆中的白纸叫“粉连纸”,就是一张大白纸。人们往往根据需要把它裁成16开或32开,或单页、或订成本子使用。那种纸又薄又白,家乡人形容一个人身体不好,脸色煞白时,常说“看那脸儿白得像一张纸一样”。

对白纸最早的记忆发生在六岁那年。一个炎热的中午,吃完午饭,爷爷让我去另一孔窑洞里去取一张粉连纸。这张粉连纸卷成拳头般粗细的细卷,静静地挂在墙上。我踮起脚尖,小心翼翼地取下送给爷爷。爷爷端详了一会,认认真真地叠了一会,用剪刀把它裁成32开,然后取来奶奶的针和线在上端缝了几下,就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小本子。

那时候,村里每家每户都穷。炎热的夏天,我和村里所有的小男孩一样“半裸”,上身一丝不挂,下身穿一个白色的短裤,脚踏一双布鞋。就这样,拿着小本子,诚恐诚惶地走向学校。从此,开启了我漫长而快乐的学生生涯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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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对白纸记忆犹深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对“黑纸”的厌恶。我们村小学,全校只有二十名左右学生,所有的学生都在一孔窑洞里上课。课程只有语文、数学两门,学生从来不知道家庭作业、寒暑假作业为何物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按理说,用纸量很小,一个学生一学期应该有十张粉连纸足够了吧。然而,不知什么原因,忽然间,在那伟大的“抓革命,促生产”时代,却连粉连纸也买不到了,供销社里只有一种叫作“黑纸”的纸张。“黑纸”是什么样子呢?它形状、大小和原来的粉连纸一模一样,但外表丑陋,颜色黑灰,较粉连纸厚些的纸面上不时嵌些类似于小柴棍的东西,像黑脸汉子脸上带着疤痕。正当你写在某一处,却突然遇到一个“疤子”挡住了去路,书写的快感、页面布局的美感顿时被破坏。同学们都讨厌这种“黑纸”,怀念原来那洁白洁白的粉连纸。

更糟糕的是,有一段时间,“黑纸”也不好买,我们做数学题需要演算纸;课堂上练习拼音、生字需要练习纸,一时间,因为缺纸,都成了问题。记得有一天晚饭后,父亲不无忧虑地对我讲道:“他在旧社会念过两年冬塾,那时用沙盘练字,不行了也让爷爷做一个沙盘吧。”我说“沙盘不行,数学题在沙盘上怎么做呢?

但不久,我的一个堂弟的做法却让我的眼前豁然开朗。

原来,我们的曾祖父在旧社会是村里的冬塾先生,他遗留下来一些书籍,藏在二叔家前窑通往后窑的“过洞”门上方的一个“小窑窑”里。曾祖父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,他的三个儿子四个孙子几乎都不识字,所以那些书一直很少有人动,只是在冬天农闲时间,在征得二叔的同意下,我们村的文化人、初中未曾毕业的大队会计,偶尔会取出来几本给大家“之乎者也”地念着听,然后又毕恭毕敬地放回去。大家对那个“小窑窑”里的书籍都有一种神秘感、敬畏感。因为那种书,不论从形状、纸质,还是装订都和我们念的课本不同,每一页都是中间对折,两面印字,字的中间还不时有一些红色的或黑色的小圆圈圈。

有一天,我突然发现四叔家的孩子拿个奇特的“练习本”在写生字。原来,他把我们曾祖父的藏书从对折页边缘拿小刀裁开,在里边空白的两个背面写字。

这是个好办法!于是,放学后,我也去二叔家要求弄这样一个“练习本”。二叔先是不同意,说这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宝贝,“不能糟蹋”,况且还是几家所共有,他也做不了主。后来大概看见我态度诚恳,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心切,就给我进去取了一本。

俗话说:一碗水要端平。当时,我们堂兄妹共有七人在村小学上学,自从我和堂弟有了这种“不出钱的好练习本”后,其他的姐妹弟兄也都纷纷效仿。曾祖父精心留下的这点宝贵的文化遗产就被我们在几年时间里给“练习”完了。

初中二年级,我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本精美的笔记本,那是我在学校作文竞赛中获得第二名后的奖品。它巴掌大,粉红色的塑料皮子,洁白的纸页散发着油印的清香,里边还有几张漂亮的明星照,真是让人爱不释手!什么样重要的内容才能与它相称?左思右想,最后决定用它来“寻章摘句”。我把自己在阅读中获取的名言警句,优美的诗歌、散文抄在本上。于是,朝诵夕悟,其乐融融。也是自此以后,我总是想方设法攒钱买塑料皮笔记本,积累美句美文,先贤智慧,成就自己的作家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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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晃大学毕业,我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。世易时移,好多事情不一样了。改革开放,物质丰富了,学生们再不要为纸张、笔记本发愁了。教育部门想得真周到,学生所有的作业本、练习本由教育局招标,企业统一制作,学校统一购置,然后发给学生,统一收钱,每个人数量一样,一人一大摞,不要也不行。

于是,在每学期放假之时,我常常看见教室的窗台上、课桌桌兜里,一本本写了一半的或纯粹没写过的本子被遗弃,打开那雪白雪白漂亮的纸页,让我惋惜半天。真是亏了造纸人的一片苦心啊,真是亏了雪白雪白的纸张的一片苦心啊。我似乎看见纸张在哭泣:我是用来写的呀,你为什么不在我的身上留下你思维的痕迹,哪怕你的字再丑、语句如何稚嫩!没有完成我的使命,我在这个世界白白走了一遭,我亏啊!于是,我将它们拾起,放好,留作他日之用。

多少年来,换了不少工作单位,我的“白纸情结”一直顽固不退,而且大有增加之势。我像爱好拾荒的人对废物情有独钟一样,一直善待我所遇到的可以书写的纸页、本子。我常常以一个“过来人”的口吻,劝别人不要浪费纸张,看到有的人将可以利用的纸张、本子扔掉,心里就暗暗地认为此人“没吃过苦,不懂世事、幼稚”,进而对此人“有些不满”;遇到别人丢弃的纸张、本子,精心地拾起,妥善保存,留待他日之用;办公室里,每每过一段时间,我就把单位发的没有保存价值的文件收拢来,查看有没有单页打印因而可以复用的,一份份检查,一页页捡出,抚平,整好。起先是在上班的间隙干这事,但常常被同事撞见,他们说:“你真是没事干了,几张废纸值几个钱,你不嫌人家笑话?是文章写不好嘛,你还担心单位没纸用?”后来,我只好把这项工作改在夜晚、假日,翻出平日里积累起来的“废文件”,一份份、一页页,精心查,慢慢拆,细细整,整成半尺高,放在随手处,重新利用。

每当看到被我复用的那些洁白的纸页,我就常常想起启蒙入学第一天爷爷给我订的32开粉连纸本,想起那令人厌恶的“黑纸”,想起二叔给我取曾祖父留下的线装书时的表情,想起我的第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。时光匆匆,几十年了,我一直在那洁白的纸上写啊写。然而,始终没有写出什么精美的、可圈可点的文章。人生这张大纸,我更是笔法笨拙,毫无华章,但对纸的爱恋,依旧强烈,老瘾不退。(韩家湾煤炭公司:杨汉威)